和解是一种能力

　　曼德拉正在远去。曼德拉逐渐清晰。盖棺论定，此言不虚。

　　一些作者绕到曼德拉圣人般光环的背后，写出他幽暗的另一面。和菜头的《不要误解曼德拉》提到了这样一些事实：在1985年，南非总统博塔向曼德拉提出条件，只要曼德拉公开宣布放弃武装抵抗，推翻政权，那么就可以让他立即出狱，曼德拉拒绝了；一直到2008年6月27日，美国参议院通过决议，终于将年届90的曼德拉从恐怖主义分子的名单里去除。

　　文章提醒读者，曼德拉并不是天生的和平使者，尽管他早年信奉过非暴力运动，但很快转向了暴力。

　　1961年6月，曼德拉创立了非国大军事力量“民族之矛”并担任总司令。成立一周以后，民族之矛在约翰内斯堡、伊利莎白港水电站、邮电局、市政办公室制造了一系列爆炸事件。在接下来的29年，这个组织带来无数起流血冲突、汽车炸弹事件，非国大也就此被美国政府列为恐怖组织。曼德拉入狱后，他的“民族之矛”战友们，在监狱外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暴力行动。

　　伯通的文章更是直接将曼德拉称为“90岁的恐怖分子”。文章引述曼德拉的话——“不能把非暴力看作是一种神圣不可违背的原则，而应当把它看作一种根据形势需要而使用的战略战术”——以此证明非暴力主义并不是曼德拉的信仰。

　　这两篇文章角度独特，却不免矫枉过正。根据十年砍柴所著的《自由与宽恕：曼德拉传》，曼德拉等人在反种族隔离运动的早期就亮出了“种族和解”的主张，并为此暂时失去了一些群众。无论在组建“民族之矛”进行武装斗争时，还是囚禁在监狱里，曼德拉一直头脑清醒，认为解决南非种族隔离最合适的方式只能是经过谈判取得和解，而不可能是通过战争彻底打败白人取得解放，进而反过来奴役白人。这是曼德拉的过人之处，他今日所享的无上哀荣由此奠基。

　　但是和文与伯文所写的也是事实。正反相合，才是曼德拉的真实：以和解为愿景，以斗争为手段。这正是历史演进中的诡谲现象之一：暴力与和平，如同硬币的两面，相对又相生。

　　双面曼德拉告诉世人，和解不是圣人设计出来的浪漫蓝图，而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能力。这能力来源于力量，而这力量来自于长期不懈的外在抗争，来自于曼德拉坚韧不拔精神的感召，还来自于南非以外的世界——到80年代末，非洲独立运动的潮流以及西方主流世界对南非政权的制裁，都让白人统治无法继续维系下去。

　　可以说，1989年，当被监禁26年之久的曼德拉在狱中致信南非总统博塔谋求何解时，他已经获得了与博塔谈判的足够力量。这再一次印证上一篇专栏《强者的和解》的结论：和解是强者的使命，而不是弱者的祈求。小白兔祈求与老虎和解，这断无可能。

　　不止南非，许多国家的和解过程都是力量相对均衡的结果。西班牙的主要反对派西班牙共产党自从内战结束后一直没有中断组织。“尽管它处于地下状态，受到镇压，但它有严密的组织、明确的纲领，有一批具有献身精神的党员，它的活动小组甚至覆盖了角角落落的整个西班牙。”林达在《西班牙旅行笔记》中写道。佛朗哥死后，西班牙共产党迅速扩大，1975年将近两万，1976年增加到十万。一边壮大自己，一边又提出“民族和解”的纲领，西班牙共产党的“两手抓”使得改革派新总统苏亚雷斯无法不正视。

　　波兰转型的主要反对势力——波兰团结工会更不是柔弱的小白兔。到1980年底，团结工会的会员已达到1000万人，团结工会会员占波兰总人口的1／4多，占波兰劳动力的约80％，官方通讯社波通社不得不承认“团结工会是一支非常重要的社会力量，它在职工中深得人心”，而官方工会江河日下，难以维持。

　　1981年3月，团结工会成员被警察袭击，团结工会做出激烈反应，于3月27日举行了4小时全国性警告性罢工，参加罢工的人数达惊人的1200万。“一切始于格但斯克”，正是波兰团结工会的壮大导致1989年波兰圆桌会议的举行，开启了波兰和解与转型的大门。

　　相比而言，缅甸转型前军人统治似乎仍然稳固，连昂山素季也认为缅甸不会发生阿拉伯之春那样的革命。但如果看趋势，缅甸内部的力量对比逐渐不利于军人政府。缅甸内部经济落后，社会矛盾多发，外部美欧等西方国家先后对缅甸实施了20多年的制裁，加上萨达姆、卡扎菲等独裁者的倒台所致的心理震慑均削弱了缅甸军人政府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软禁中的昂山素季如同当年狱中的曼德拉一样，赢得了和解的能力。

　　曼德拉拒绝被称为圣人，他曾经说过：“在监狱中，我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会被外界塑造成圣人的形象。对于圣人，有一种世俗的定义，即圣人就是不断努力尝试改变自我的罪人。但是，即使按照这个定义，我也算不上是圣人，我从来都不是。”

　　如果尊重他的意愿，不妨将曼德拉理解为一个善于积蓄力量，又深谙审时度势之道的政治家。庆幸地是，他的审时度势符合了人心的方向。所以，地不分南北西东，人们悼念他。

相关内容推荐：